次日天色未明,火弥城尚沉醉在昨夜那场盛大喧闹的庆功宴里,肉香酒气未散。
骑着来时的那匹骆驼,林维清不辞而别。
苏妲跑进了他的寝帐——他没有带父王赐下的那匣银币,也没有带满床的珍贵织锦,帐中除了少了几件衣袍外,仿佛主人根本就没有走。
不知为何,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,心尖便又酸又涩,好像无法呼吸。
苏妲一咬唇,偷偷牵走了王城中最老的那匹骆驼,也跟着出了城。
大漠茫茫,狂风如造化指尖的一把刀,三下两下,便将连绵巨兽般的沙丘削塑成另一番模样,眨眼间覆天翻。没有商队指路的红砂岩堆标记,没有识途的老骆驼带领,光靠着日月星辰,在漫天黄沙中寻找一座淹没在百年时光里的古老神庙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他会没命的!
苏妲没有告诉他,其实父王在多年以前一次领队出行时,曾意外发现过祆族古神庙的痕迹。当年金碧辉煌圣火常燃不熄的华丽穹顶,已倾塌半掩在黄沙中,碎成了一地荼蘼残影。
她骑着城中那匹唯一识途的老骆驼,披星戴月,一路追赶。
她的运气不错,一日夜里天气都极好,成日里暴躁的狂风都好似刮累了去躲闲,天神都在帮她。
可她一路探着脖子左顾右望,恨不得变作飞鹰俯瞰大地,却怎么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。
直到神庙的残垣一角出现在眼前,神志昏昏的苏妲才半爬半摔着下了骆驼。举目四望,毫无人迹。她累极了,忍不住瘫坐在地上掩面而哭——她这一路都没有发现一星半点那人的痕迹,他定是走错了方向,或是糟了什么不知名的危险,殒命在黄沙之中了。
她埋头哭了不知多久,忽觉发顶传来阵异样触感,不是风吹,像是被什么人极轻地拍了拍。
她自迷蒙泪光中抬起眼,惊讶地发现——林维清正站在她面前,一身白袍都被风沙染成了带着黄褐的灰,胸前护着的那口白玉匣却明明净净,纤尘不染。
“公主是怕我寻不到路,特意来帮我的?”
风声里,他干净浅淡的声音传来,带了丝隐约的温度。
苏妲一瞬蹦了起来,喜得几乎手舞足蹈:“先生,你怎么才到?!我还以为……你死了。”
“不及公主的骆驼识途,略绕了些路。”
林维清轻声解释,手上动作不停,转身从自己的骆驼上取了大半食水挂到她的骆驼背上:“明日许有风暴,公主快归去吧。请恕在下救人心切,不能亲自送您,一路当心。”
才刚刚见到人就要被遣返,苏妲哪里甘心,急得一跺脚,语落如珠:“你把食水都给了我,等你救活了人,你们如何回去?我不走,等你救活了她,我们再一块儿回去!”
林维清并未答话,只是平静地看着她,眸色如天光般疏凉旷远。
一个荒谬的念头映入脑海,苏妲忽然反应过来,焦急瞬间撩哑了嗓子,尖利道:“其实你也不清楚这神庙究竟能不能救活她,是不是?若是救不活她,你也不活了,要与她一同死在这里?!你真是疯了!”
她正想上前摇醒这痴人,下一刻,也不知他做了什么,她整个人便软倒脱了力,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抱上了骆驼。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扬鞭子,老骆驼便载着她,慢慢悠悠地往归途行去。
她身子僵着不能动,只得拼命回过头,撕心裂肺地喊:“先生,她已经死了,何必为一个死人不要性命,您和苏妲回去好不好,您还没来得及告诉我,什么才是真的喜欢呢!”
林维清远远站在背光处,长天泛着烟色,在他身后展开了一副渐行渐远的苍凉画卷,远处的沙丘轮廓被夕阳勾勒出玫瑰金的镶边,缠绵如诗。
恍惚间,隔着无数砂砾烟尘,她似乎见他对她笑了一笑。
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,他笑起来真好看啊,像春日时雪河初融,游鱼从泛着碎冰的清湛河水里冒出尖来,啄得人心头泛起一个层叠漾开的涟漪。
未及沉醉,她便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过身,腰间银光一闪,薄剑出鞘向前轻轻一划——一刹天地之间,全都是雪色电光,无数沉睡在残垣间的砂砾被剑光一激,翻腾着飞身而起,露出底下苍老倾颓,徒劳诉说着往昔荣光的古神庙祭台。
他低身半跪下来,取出那枚火焰红玉,小心地按在祭台中心的凹槽处。
随着一阵通天彻底的长鸣,大地震颤,断壁剧摇,祭台间缓缓露出了一道缺口。
四周忽然有风声席卷低咽,原本澄澈的低空中骤然阴云密布,肉眼可见的,天光被一点点迅速遮住,数十道旋风裹挟起黄沙,高耸入云如利剑如巨兽,低头朝着祭台处低咽嘶吼——沙暴要来了。
脱离风暴圈前,苏妲眼睁睁看着他打开玉匣,将心上人抱了出来,然后头也不回,一步步走入了地宫。